1、游戏的前提
乡村生活的重复和循环,将农民变得跟土地上的植物一样。随着岁月轮回,他们由一株年轻的植物变成一株衰老的植物,并因身边又长出了一群小植物而感到欣慰。这种贫寒的生活状态和单调的生理节奏,只有成年农民才能容忍,孩子是一刻也不能忍受的。而农民认为“忍受”是“成熟”的表现,是承担生产责任的前提,因而被视为一种荣耀。与此相对立的
是孩子“不成熟”的游戏状态。这种状态与乡土社会价值的对立,暂时被“成熟”与“不成熟”的矛盾所缓解。因为只要假以时日,孩子在生活的重压面前终究要“成熟”的。因此,那些整天身不由己、乱说乱动的儿童游戏被农民所“忍受”。是游戏拯救了孩子,使他们暂且忘却乡村生活的贫苦和单调。因为游戏中包含着对另一种生活的希望和想象,对父亲生活之外的世界的“预先占有”,对“种谷—收谷-吃谷-拉谷”法则的超越,对身体的解放。儿童游戏是人类最健康的运动。它没有成人行为的功利性和计划性。它是非功利的、耗费性的、充满想象性的。
游戏的三个基本前提(时间、能量、冒险)都与农民价值格格不入。第一,只有孩子才有剩余时间。成年农民整天都很忙,白天或农忙时节干粗活(农活),晚上或农闲时节干细活(手工活),现代“休闲理论”与农民无关。第二,游戏是一种无意义的能量释放活动。而节约能量是农民的一条基本准则。他们每天摄入和耗费的卡路里,常常处于收支不平衡的状态,所以,不到万不得已,农民是不会轻易释放卡路里的。今天城市流行的攀岩族、爆走族、健身族,农民都无法理解。第三,游戏就还是一种冒险。游戏的结局(比赛的胜负)是未知的,不像种稻子那么胸有成竹,即使年成不好,多少也能收一点。游戏(比如爬树、游泳比赛,翻跟斗、踩高跷)还充满了一种毫无效益的危险,成本太高。
成年农民之所以容忍孩子那些毫无意义的游戏,不仅是因为其中有他们自己童年时代曾经尝过的乐趣,更重要的是,他们从中发现了今天自己“成熟”的雏形。也就是说,纯粹游戏的“时间”要素中,包含了孩子对自然和成人世界的“模仿”主题。纯粹游戏的“能量”宣泄中,包含了世俗社会的“力量”、“攻击”主题。纯粹游戏的“冒险”中,包含了孩子协调个人身体和智力,协调外部世界的“学习”主题。正是纯粹游戏的这些附加功能(隐含的世俗化功能),才使得孩子们的游戏在生产至上的中国乡村源远流长。
2、游戏与有闲
所谓的“有闲阶级”,就是不从事农业生产、时间过剩、精力过剩,并且通过各种手段宣泄这些过剩因素的人。这是今天城里人梦寐以求的理想。按照农业社会的价值,这种人简直可以说是不可救药的,人们会鄙视他。传统中国农民必须是一个勤劳的、手脚忙个不停的、不会无事到处游逛的人。乡下人必须让人知道他在忙,忙得很。即使是生病干不了活,他也必须让全村人都知道这一点,并且还在挣扎着要去干活,直到别人说:你歇着吧。特别是妇女,双手不停是对其进行道德评价的重要标准。
只有儿童是唯一的例外。他们就是时间过剩、精力过剩的人,他们就是要通过各种游戏来消耗过剩时间和过剩精力的人,他们是乡村社会唯一合法的“有闲阶级”。按照凡勃伦的说法,他们是在代表全村的农民执行“荣誉性消费”,执行“代理性休闲”。但尽管如此,他们也依然是一个弱势的阶级,不像城市的有闲阶级那么理直气壮。他们是在成年农民一双双严厉的眼睛监视下,执行“荣誉性消费”或“休闲”的。农民的荣誉感,并不来自传统的贵族化的奢侈(浪费时间和金钱),而是因宗族发达和家族延续而产生的。看到自己的产品(孩子)在到处乱跑,他们心理踏实,与儿童的游戏无关。所以,你们玩可以,但不要得意忘形。孩子们什么时候游戏才得体,并不是随心所欲的,否则就是不合时宜、不识相,会遭到父亲们的斥责。
比如“春耕”、“双抢”季节,最好少玩,能干点就干点,干不了什么的最好呆在家里。比如,平常父母和村里人都在地里忙的时候(上午和下午),也最好不要玩,等他们休息的时候出来玩比较安全。最适合游戏的时候是黄昏,母亲们在做晚饭,父亲们挑着粪桶到菜地里去了。青年们也开始叼着烟游手好闲了,围观的人也多了。这是游戏的黄金时刻,它一直持续到天黑。最讨厌的是,当你玩得正尽兴的时候,突然被父母喊回家去了。可见,乡村“有闲阶级”并不是十分自由的,建立在劳动生产基础上的乡村道德观和价值,就像一个巨大的屁股,时时刻刻坐在游戏的头顶上。
但不管怎么说,在沉重劳作的压力下,在一个贫苦的生活环境中,乡村儿童还算是幸运者。尽管他们穿得很差、很葬,吃得很粗、很单调,拖着两条鼻涕,蓬头垢面,面带菜色,双目无光,但他们毕竟是唯一的“有闲阶级”。他们的腰还没有弯,背还没有驼,精力旺盛,热血奔涌。他们有机会、有本钱消费剩余时间和精力。